2024年初,关关从杭州的一家设计公司辞职,决定到离东北老家更近的北京定居。来到北京以后,她辗转参加了多家公司的面试,却始终没有找到职位和待遇都符合预期的工作。一天晚上,关关和朋友闲来无事,就来到潘家园逛夜市,许多年轻人在此聚集摆摊。她灵光一现,从网上批发了一些玩偶挂件,决定白天面试,晚上出摊。
之前在云南旅游时,关关遇到过很多卖咖啡豆手串的摊主。她发现这类产品在潘家园很少见,于是在自己摊位上的玩偶挂件旁边留出了一小部分空间卖咖啡豆手串。出乎意料的是,咖啡豆手串总是最先卖空,有时甚至供不应求。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商机,果断决定改为全部售卖咖啡豆相关首饰。
潘家园市场每日开放,常规闭市时间在晚上九点左右,其中每周三、周五设有文化夜市,营业至晚上十一点。关关一般在周三、周五的夜市和周末出摊,不出摊的时候自己在家制作手串。从她租的房子到潘家园,地铁单程要近一个小时。需要出摊的日子,她会在早上八点左右开始穿手串,下午一点左右出门摆摊,晚上九点收摊,十点多到家后继续穿手串,忙的时候可能会工作到凌晨一两点。
几个月下来,摆摊的收入基本可以和原本工作持平,有时甚至还能略胜一筹。渐渐地,她搁置了找工作的想法,开始全职摆摊。
《中国统计年鉴2024》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灵活就业人口达到2亿,占全国就业人口的14.3%。2024年9月,国务院出台《关于实施就业优先战略促进高质量充分就业的意见》,强调要优化自主创业灵活就业保障制度,支持灵活就业健康发展。
摆摊创业作为灵活就业的一种重要形式,以低成本、低风险、高灵活度的特征受到越来越多年轻人的青睐。从一个角落到一条街道,流动的摊位接济过失意者去向不明的迷惘,也承载过理想者精心装饰的梦想。
去年2月末,小徐因为迟到被上一家公司“优化”,正值失业空窗期。闲来无事,她在朋友的邀请下开始尝试在潘家园摆摊。这里的市场快速变化着,大家普遍会跟风,什么东西卖得好、什么东西赚得多,就去卖什么。小徐知道市场规律,可还是在一众产品中选定了有点过时但自己喜欢的阿拉善(用阿拉善石制作的手串)。她不愿意委屈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摆摊之前,她做过图书运营、广告电商、电视剧营销……有时是主动离职,有时是被动裁员,每一份工作的停留时间基本不会超过一年。“干干就不想干了”,上班的这几年让小徐产生了深深的疲惫感。在做电视剧营销的时候,她每周的工作甚至不是“996”,而是“007”。
作为乙方,她需要24小时随时待命。只要客户有需求,不管是不是工作时间,她都需要第一时间给予答复。没有时间出去玩,没有时间和朋友交流,工作似乎成为了她生活的全部,或者说,工作“吞噬”了她本该有的生活。
小徐现在全职摆摊一个月的流水在一两万元不等,利润在30%左右,相当于只赚回了房租钱。虽然收入只有之前的1/4,但她的工作量降为了原本的1/6甚至1/8。没有周报日报,没有KPI,不用装模做样演戏,不用紧赶慢赶ddl,没有人规定她几点起床,没有人规定她工作多久,多寡随意,丰俭由人。
摆摊期间也有人找小徐做兼职,要求她完成既定的曝光和销量转化任务。但当自由的生活成为习惯,突如其来的KPI似乎显得有点“恐怖”。
曾经的小徐和无数初入职场的人一样怀抱着理想主义,在面试的时候诚恳地向HR表达自己的“壮志”,希望在工作中寻找意义、创造价值。但长期枯燥重复的工作内容和达不到预期的工作待遇让她发现,打工好像不是一件能够追求人生意义的事情,它只是赚钱生存的工具。就像《摩登时代》里的情节,她身处一条无趣但也停不下来的流水线上。她认识很多不同年龄段的打工人,由于严峻的现实和落空的理想,工作的尽头似乎都是陆陆续续地失业。
据统计,2024年全国高校毕业生总量约为1179万人,较2023年增长2.7%。由于毕业季大量学生涌入就业市场,2024年8月,全国城镇的16-24岁劳动力失业率达到18.8%(不包含在校生),创2024年新高。满意称心的工作难找,自由随心的摆摊便成了很多年轻人徘徊休憩的港湾或是重新启程的渡口。
至于下一站去哪,小徐还没有明确的想法。也许是继续摆摊,也许是和朋友一起创业,也许是尝试小说创作等副业。但有一点很明确:比起困在格子间当“牛马”,她更渴望做旷野上自由奔跑的人。
小肆是中央美术学院首饰设计专业大四的学生。大二那年的冬天,她在小红书上看到了一个草坪艺术节市集的宣传。出于好奇,她决定带着自己课余时间的手作首饰作品尝试摆摊。
在此之前,小肆常常在小红书上分享和售卖自己的手作,她把自己的IP取名为“赤潮404”。赤潮是海中的某种藻类过量繁衍造成的异常现象,白天将海水染成红色,晚上形成“蓝眼泪”。赤潮在某种意义上是有害的,但有时又如海中的幽灵一般神秘动人,就像生活中的焦虑、敏感、痛苦、窒息等情感。
“404”指“404 not found”,代表着很多转瞬即逝的事物,比如想要铭记的瞬间或者某一刻的美景。她以“赤潮404”的概念为灵感,选取海洋中的元素,以蓝红色为主色调进行插画创作,再基于插画制作耳环、戒指等粘土首饰,定格生活里那些或美丽、或腐坏的情感碎片。
刚开始摆摊的时候,由于缺乏摆摊布置和氛围营造的经验,很少有人能第一眼注意到小肆的摊位。“在学校的艺术疗愈课上,老师提议如果怕最终的作品效果不够震撼、不够强烈,可以多利用平面类的元素,比如复杂的海报或是平面类的物料。”小肆把校园里学到的技巧转化到了摆台设计上,她用自己的插画作品印了挂牌、海报,购置了镜子、衬布、首饰盘等道具,精心装扮着属于自己的艺术世界。
两年来,她一直坚持在学校艺术市集和北京各地的创意市集出摊,平均每月出摊一次,除去摊位费,每次出摊的利润在200到500元之间,要是碰上天时地利人和,单日营业额可以达到1000元以上。对她来说,摆摊不仅是一项补贴大学生活费的副业,更是一场面向社会的小型个人作品展。
近几年,以艺术为特色的创意市集在城市中逐渐流行,它为有梦想的年轻手作人提供了开放的交易平台和多元的造梦空间。
2021年夏天,航航研究生毕业后从日本回国,与大学同学大冒险一起在杭州成立了手作品牌“柠檬貘”。传说貘是能吃掉噩梦的神兽,留下无尽的天真与美好,“柠檬貘”是她们二人本科毕业设计时共同创造的形象。该品牌手作的主要产品是粘土手作风铃、首饰等。彩虹、星星、云朵、月亮……她们用一系列天真美好的元素,将可望的诗与梦变得可及。
2021年冬天,为了扩大品牌知名度,航航和大冒险通过线上渠道报名了美食街的月租摊位。由于消费群体完全错位,很少有人愿意在“柠檬貘”的摊位驻足,但两人因舍不得500块钱的押金,硬是在寒风中扛过了无数个冬夜。后来,吸取教训的她们将目光转向创意市集,杭州天目里的创意市集成为她们最常去的地方。
第一次去天目里摆摊时,航航和大冒险就遇上了暴雨。雨水在透明防雨布上积聚后,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形成了“水帘洞”。支起简易天幕,两人蜷缩在小马扎上嗦着放在椅子上的红油皮带面。暴雨中行色匆匆的人们向她们投去目光,也许是好奇,也许是疑惑,但在航航眼中,那是羡慕。荒唐且狼狈的开始,是属于年轻人创业的浪漫。
第一个半年航航和大冒险基本没有什么收入,第二年才开始逐渐有能与日常开销相持平的收入,目前月均收入和身边上班的朋友差不多。2022年12月,“柠檬貘”手作阁楼工作室在海宁正式开业。2024年春,航航于景德镇的工作室成立,同年,“柠檬貘”手作品牌在小红书上收获了破万的粉丝。
但不是所有的摆摊创业都能顺利结果,有时失败的酸涩也是这场街头实验的结局。
霖呈在成都的互联网公司做过五年平面设计,近几年频繁的裁员和停滞的待遇让她逐渐对工作失去了盼头。2024年夏天,她决定辞职创业,用近几年工作攒下的积蓄和“同病相怜”的朋友一起开一家杂货铺店,卖挂件、贴纸、包包、冰箱贴等文创。由于盘下一家店的资金成本较高,她们打算先拿摆摊试试水。
区别于传统的摆“地”摊,霖呈和朋友选择了用“摊车”摆摊。一来摊车移动自由,方便躲城管,二来大部分摊车都是卖食品的,像她们这样的零售品摊车比较少见,更容易吸引顾客的目光,“没准有一天还可以实现各地街头的‘巡回演出’”。
带着美好的憧憬,霖呈在咸鱼上花三千多元买了一辆二手三轮车。从卡头、贴纸、广告、logo的定制设计到油漆、灯箱、桌布、洞洞板、遮雨布等物品的准备,霖呈花费二十多天的时间把破旧的三轮车打造成了一个精致的迷你杂货店。
在辗转多条街道后,霖呈和朋友选择在被《成都》唱火的玉林路网红街头固定出摊,明博体育登录这里人流量较大且允许摆摊。除了暴雨和40度的高温,明博体育登录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一辆奶黄色的“杂货铺”夹在一排冰粉摊车之间,等待有缘人光顾她们青涩的创业梦。
霖呈摆摊前刷到过很多“摆摊月入几万”的帖子,她本以为这是一项还不错的生意,没想到真实收入却和想象差距巨大。
因为原创的周期长、投入高、风险大,霖呈和朋友决定先从1688等网站上批发拿货,后期如果做得好再考虑原创设计。她们的定价并不算高,挂件只卖3到8元,然而依旧挡不住人们不断地砍价。“三块钱的东西也有人讲价,讲不下来强行少给钱。有一次明明是23块的东西,硬要只给我们20块钱。”
除此之外,由于这些零售品并非人们生活的必需品,没有人三天两头就买,复购率低成为了一大难题。没有复购率就没有老顾客,必须不断吸引新顾客的光临才能盈利。这在旅游旺季还算容易,可一旦进入秋冬淡季,想要回本则变得难上加难。
摆摊三个月后,霖呈和朋友第一次实现了日入三千——因为她们把三轮车卖了三千元。
从暑期旺季到10月淡季,三个月的实践告诉她们,摆摊或是开一家杂货铺店,赚不到预期的收入。于是她们放弃了摆摊,又做回了平面设计的老本行。两个人一起成立了一家小公司接品牌的平面设计工作。尽管赚的没有之前多,但现在是自己做老板,总归多了点工作的动力。
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国画专业的阿慧,在摆摊之前一直做少儿机构美术老师。从2024年秋天开始,她工作日白天在画院画画参展,晚上在工作室画画赚钱,周六日在潘家园摆摊卖玉。阿慧家里有卖玉石文玩的实体店,但是近几年客流量很少,她希望用年轻的方式让更多的人看到这些传统的手工艺品。
虽然家人一直在这行当里,但对她来说,摆摊卖玉算是从零起步。“父亲说要进这行必须要出去练摊儿,多见识一下江湖”,于是,她把和田玉翡翠材质的首饰吊坠儿、手镯、手链儿、戒指等年轻化的品类带进了潘家园的市场。
摆摊的过程并不顺利。因为长期上学,她没有怎么接触过社会上的人,之前做美术老师的环境也很单纯,初入潘家园这种“湖”的地盘,阿慧觉得自己看起来“愚蠢又清澈”。她不知道在别人疯狂压价时该如何应对,也不知道如何用自媒体让更多人关注到自己的产品。她把几十万的成本压到货里,出掉之后又马上买入新的石头,留在手头的现金流少之又少。
在理想与现实的“拉锯战”中,有人退回原点,有人跌撞前行。但无论成败,明博体育登录这场街头实验的每一笔涂鸦,都是人们在探寻未来本应拥有的可能性。
潘家园和小徐之前的工作环境不一样,在这里,她需要面对流动的、复杂的、形形的人。前几个月她遇到了接二连三的烦心事:被不怀好意的男顾客搭讪;朋友莫名其妙被旁边的摊主举报;某知名媒体记者采访她后,未经同意发布了文章,写的内容颠倒黑白;因为临时改为与朋友合租柜子,和原本的租主协商提前解约时,竟遭到了对方十几条语音的谩骂……
那段时间小徐感觉自己过的特别“窝囊”。过去的她受不了别人的欺负、贬低,受气后一定是第一时间怼回去,但那时的她好像不敢反抗了。她感觉身边的人戾气很重,她害怕和别人吵起来,害怕和他人起冲突。
抢摊位是关关在潘家园面临的一大难题。潘家园的摊位有长租、有短租,但周三、周五的夜市就是一天一卖,需要摊主在公众号里“拼手速”。抢摊位的难度甚至超过了抢热门歌手演唱会门票。抢不到摊位,就得加钱买“黄牛票”。原本120元的摊位费会被炒到500乃至800元。
潘家园的摊主之间有很多摊主群,大家会在群里进行交易。如果经常在某一个人手里买摊,有时候还能便宜个几十块钱。关关近几周夜市的摊位费都是500元左右,她说这已经算很便宜的了。
“我昨天跟我妈打电话的时候,她还说让我找工作。”在关关朋友的眼中,她从打工人转换成一个摆摊的自由职业者,并且还没有赔钱,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可她的父母并不这么认为。对女儿摆摊的事情,他们没有彻底反对,但似乎也没有完全接受。
在他们眼中,摆摊似乎还算不上一份工作:一个大学生工作了几年,最后选择摆摊,那之前的学不是白上了吗?关关理解父母的顾虑,刚开始摆摊的她也或多或少会脱不下所谓的“长衫”,但现在的她认为能挣到钱且自己快乐就好,没有必要去在意那些成见。
从每天在办公室面对那么几个一成不变的同事,到现在每天面对各式各样的人,对关关来说,这的确是超出社交负荷的挑战。但是慢慢接触下来,她发现身边的人比想象中的更好交往,“这半年多认识的朋友比我工作那么多年认识的都多”,她笑道。
对于年轻人来说,摆摊是一个社交的平台,他们在这里体验不同的生活,认识志同道合的朋友,收获温暖治愈的力量,也拥抱更平和的自我。
关关记得,去年端午节期间摆摊时,她坐在椅子上穿手串,腿上还放着装有三十几种配珠的盒子。突然,她莫名其妙站起来了,盒子砸到了地上,圆形的配珠在整条街道滚动。那一刻,关关的大脑一片空白,竟像抽风似的在那咯咯笑,一边笑一边反复地说“没事,小事”,是跟别人说,也是和自己说。
还没等她站起来收拾,周围所有人都开始帮忙捡东西,有店铺的大哥大姨、有买东西的顾客、甚至单纯路过的人。“我也不记得当时我喊了多少句‘小心别打滑’和‘谢谢’。”
那天生意很一般,关关还买了10多根10块钱的冰激凌感谢帮过自己的朋友们,把赚来的钱都赔进了人情里。但是那天的她很开心。
流动的摊位或许就如散落一地的配珠,在城市的脉络中随意穿梭,也在不同的人生选择中四处滚动。这种自由而又充满不确定性的生活并不让关关忧愁,反而会让她笑着说“没事,小事”。
“只要我还有创作激情,我就可以一直摆,不管是咖啡豆、红豆、绿豆,还是什么其他材质”,关关希望自己可以摆摊到天荒地老。在她看来,“人生是旷野,可以向前,可以向后,可以向左,还可以向右,什么都没有,也等于什么都可以有。”
摆摊创业的这场街头实验,或许是任性的、是叛逆的,或许注定艰难,或许充满质疑,或许是不计后果的一腔热血,或许是前路未知的漂泊之旅,但这些年轻人们并不畏惧。因为在他们眼中,自由和意义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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